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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些秘密长大后在身上炸开|谷雨

作者袁琳 谷雨实验室-腾讯新闻 2020-04-29

 

4月28日,林奕含去世三周年上了热搜,她没有熬过痛苦,找到出口。很多人纪念着她。与此同时,类似的痛苦还在一些人身上发生着。未成年人受到的性侵害,被一部分人选择性遗忘,被一部分人作为“秘密”隐藏在记忆深处,又在另一部分人身上炸开,灼出伤疤。它对一个孩子造成的影响,潜移默化地溶在性格中,可能正寄居在你平日身边那个内向、开朗、乖张、懂事的人身上。


撰文丨袁琳 柳宁馨
编辑丨金赫
出品丨腾讯新闻
 


施加伤害的通常是熟人,亲戚、老师、邻居……受害者女孩子居多,也有男孩子。他们在幼时对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,以为只是一种“游戏”。大多数人,直到大学阶段,甚至出身社会以后,才真正理解幼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,进而爆发出迟来的痛苦和反思。
 
“毛球”预料到自己发出那样一条微博会引起不小的关注,但事情的实际发生仍然让她感到意外。4月12日傍晚,她在自己用了十年的微博号上讲述了幼年受表哥性侵的事实,她分析了自己幼时的心态:非但没有记恨表哥,反而对他产生了莫名的依恋。她借此为所有未成年性侵受害者呼吁——“我们不是自愿的”。
 
第二天早上打开微博,“毛球”被突然涌入的大量私信淹没。未读消息超过万条,全都是向她倾吐类似经历的讲述,有宣泄,有求助。大段大段铺满屏幕的文字,还在不停地跳进来,她甚至来不及点开任何一条,就马上被信息流冲到后面。
 
起先,“毛球”试图一条一条看下来,试图给予力所能及的安慰。直到她发现自己被洪流似的负面情绪裹挟,几天都睡不好觉,强迫让自己抽离出来。
 
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完成自我修复,有些痛苦和已然形成的个性会伴随受害者的一生。每每回顾,频频崩塌。在“毛球”的帮助下,我们挑选并征得了部分讲述者的同意,感谢他们的勇气和善意。“毛球”说:“我们的讲述,不是悲惨的哀嚎,而是勇气的宣言。我们需要的不是同情,而是改变。”
 
讲述者里,有受害者,也有加害者。呈现他们的经历、心态和人生走向,惟愿有所警醒和启示,让已经历者得到宽慰,让未经历者得到更好的保护。
 
以下是他们的自述。

“我觉得自己不干净,
这种感觉弥漫了很久很久”
 咖啡,女,20岁
 
不知道从哪个时候开始,我觉得自己挺脏的。我不知道脏的概念是什么,好像那时候没人教过我性方面的知识,但我就是觉得,如果别人是白色的,我就是淡黄色的。我觉得自己不干净,不如其他女孩子,很自卑。这种感觉弥漫了很久很久。
 
小学三年级一次无意中,我在家里开的小卖部的架子上,翻到一本类似《金瓶梅》的书,是我舅妈买的。那是我有史以来第一次的性教育,我对其中描写的一些片段记忆深刻,也明白了某些行为意味着什么。我开始接触到贞洁、偷情这样的概念,我把这些概念放在自己身上。
 
之前发生的一切事情总算有眉目了。
 
我是单亲家庭,妈妈出门打工,我4岁就被送到甘肃亲戚家住,所有人睡在一张大炕上面。表哥第一次试图强迫我,是在我6岁那年。他钻进我被窝,抱着我,两个人赤身裸体。那次他没有成功。说实话,刚开始我没有什么强烈的不适,当时我什么也不知道,甚至觉得跟别人拥抱还比较舒服,挺暖和的。
 
后来表哥开始用暴力的方式猥亵我,这种情况发生过很多次,每次我都是竭尽全力反抗,但没有用,他大我三四岁,完全碾压我。6年里,我受到多次侵害和家暴。有一次过程中,我表姐进来看到了,笑一下就走掉了。我觉得她可能早就知道,她没有想过帮我,可能觉得是在戏谑吧。除了表哥,我还遭受过几次学校里面男孩子和村里一个老头的猥亵。
 

图丨视觉中国


我一次也没给我妈说过小时候的事,她很保守,脾气暴躁,经常打我。她在我眼里的形象不太真实,一两年才见一次,几个月通一次电话。
 
说实话,我恨得要死,巴不得他们以各种各样方式死掉。唯一比较解气的一点是,他们都很差,一个考了三本,一个考了二本,舅妈继续疯疯癫癫的。但我在学校总是第一名,我挺有成就感的。我考得很好,未来一片光明。
 
如果一种生活状态变成了日常,就总得找个模式把它正常化、合理化。不然很容易崩溃的。我很快就把这种事情常规化了。这种漫长的影响,不可改变地塑造了我的性格。我的生活基本就是一种不幸接着另一种不幸。刚开始我死了爸爸,后来留守儿童,然后被性猥亵,被家暴。
 
我的性格因此特别敏感,特别沉浸在自我的世界里,交友习惯也尽量地讨好别人。我一直没有办法去平等地交朋友,大家都觉得我是一个还不错的人,但仅仅这样而已。我没什么朋友,现在一个也想不出来。
 
我在网上看了一些案例,说有些人遭受了性侵犯之后,会变得特别恐惧跟别人接触。我反而相反,我并没有从此恐惧和异性接触,我对异性也变得有讨好性的。
 
初中我的心理问题特别严重,班主任给我介绍了一个心理老师。我开始了解一些心理学方面的东西,高中我接触到的信息多了,意识到处女情结这个东西是不对的。更多性方面的知识让我改变了对两性关系的看法。别人的支持基本上没有,都是我自己看书,慢慢消化、调节。慢慢地我对自身的自卑感、羞愧感,差不多已经调节好了。因为我清楚是怎么一回事了,我对自己已经接受了。
 
我反思过,我的羞耻感来源于性道德的约束。从小看的小黄书,不是真正的教育,是扭曲欺骗。像之前鲍毓明那个案子,很多人说,14岁,她什么都懂了。我觉得这不叫懂,她完全没有平等的性别观,怎么能叫懂呢?这完全是被诱骗了。
 
所以我觉得性教育不只是教小孩子学会具体的性过程,而是性别、性道德的教育。怎么看待性和两性的关系,在他们有意识之前就教给他们。
 

“我很畏惧男性,
我会把他预设为一个会伤害我的角色”
 皮卡丘,女,22岁
 
我很畏惧男性,就是这个事情之后,我就会对男性产生天然的防备,我会把他预设为一个会伤害我的角色,而对女性就不会。我很少有男性朋友。我总觉得男性在我成长范围中,一直扮演着当权者、统治者的形象。
 
是在去年,我意识到小时候发生的事情的性质。那时候我的抑郁症蛮严重,去见了一个心理咨询师,他跟我聊到我从小到大的成长经历,我也在网上、图书馆查资料。突然有一天脑中像电影一样,插入了一个特别生硬的镜头在那儿,我想起来这段经历,我说不对,这个性质不是玩耍,是猥亵。
 
大概小学一年级左右,我认了一个干爹,暑假去他们家住了一段时间。他有个儿子大概十一二岁,玩电脑的时候我坐在他旁边,他的手会放到我下面抚摸。我那个时候比较小,不懂得这个行为背后的含义,当时觉得怪怪的,又不知道如何拒绝。
 
另一次,早上我被干爹碰醒,他正在把我的裙子掀开,抚摸我,裙子里面是没有穿任何衣物的。那个时候仅有朴素的观念,就是男女有别,他为什么好好的要看我呢,要摸我呢。干爹看到我醒了,可能被吓到了,赶紧停住了,假装不小心碰到一样,自言自语扭头走了,那个片段在我印象里特别深刻。

没有任何起因经过,我突然想起来了。好像以前总是在回避,它们压在了记忆最深处。我自己也被吓到了,原来这是这么严重的性质。有天晚上做梦,梦到我躺在干爹的怀里,他把我的腿掰开在看,我当时就从梦里惊醒了,特别恐怖。

 

图丨视觉中国


我现在想起这个事情,意识到它对我有影响了。从小的时候,它对我整个性格的塑造,对我内心世界的摧毁,我觉得在那个时候已经种下种子了,我从小养成了什么事都不愿意跟别人讲,自己埋在心里的习惯。能压则压,很顺利地从小学压到了高中,然后顺利地度过了高考之后就不行了,在大学期间逐渐崩溃。
 
最大的影响是性取向。我有试过跟一个男生谈恋爱,他是很合适的对象。但是合适并不意味着喜欢,我当时心里有别人,内心面临着良知的拷打,非常折磨。他跟我牵手、拥抱还行,但是如果更亲密的举措,我绝对无法接受。相处了两个月,我们分手了,对我的打击挺大的,证明我的努力白费了。
 
我的抑郁症开始显现。直接原因是我没有办法面对我的性取向。我为什么偏偏要喜欢一个女生呢?为什么偏偏我要面对这么多奇奇怪怪的遭遇呢?好像我要做的人生答卷比别人难好多,又有附加题,又有奥赛题,我一道都不会写。那种绝望和无助,又没人帮你,我也不愿意寻求别人帮助,就让自己困住。
 
现在往回看,我还是不愿意面对,不愿意回忆,这也就是为什么我十多年以来都没回想起这个过程,内心可能有一堵很厚的墙把我们隔开了。我之前有尝试阅读《房思琪的初恋乐园》,看不下去,我觉得看那本书是再经历一遍折磨,内心还是很抵触。
 
如果没有小时候那个事情,后面的事情还会发生吗?所以,我真的希望更多的家长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,不要把孩子单独交给男性。即便是亲人、长辈、熟人。
 

“我的负罪感很强,
它们在我心里快要爆炸了”
 苦荞,男,研究生在读
 

童年的两件事是我心中的重负。每次看到类似的事被讲述,它们就会从记忆里跳出来,让我觉得非常难受、厌世。
 
我是个男生。大概六七岁的时候,我曾经被邻居家十七八岁的“叔叔”叫到他房里,说要和我“玩游戏”。他让我到他床上,脱掉裤子,他也脱掉了裤子。那是我最早和“性”有关的记忆。那时候,那个“叔叔”的亲外甥女一直住在他家,比我小两三岁,我随后也和那个女孩玩了这样的“游戏”。
 
在被“叔叔”要求做什么的时候,我当时有点惊讶。其它的感觉很模糊。和表妹玩游戏的时候,我也没有太多感受。我不太记得自己有没有性冲动,我只清楚地记得,当时发现我们的生殖器是很不同的。
 
这两件事随着我一点点长大,逐渐忘掉了。初中接受性启蒙,我开始知道童年发生过这样羞耻的事情。当我成年、读到很好的大学,又读到研究生,才知道对于另一方而言,如果对方记得,会有很深的伤害。这两件事成为我童年抹不去的“阴影”。我是一个受害者,我也是一个加害者。
 
我一直觉得我的性观念非常奇怪,我想多少和童年的经历有关。初中以后,我没有办法喜欢上别人,也抗拒性行为。因此我几乎从未谈过恋爱。我曾经喜欢过女生,也刻骨铭心地喜欢过男生,现在却都不喜欢了。
 
我无法以“那时候还小”来敷衍过去。每次在微博看到类似的故事被说出来,它们就会从记忆里跳出来,让我觉得非常难受、厌世。我不知道那个女生是不是还记得她四五岁的时候发生过的“过家家”,每每想到这个,我都恨不得去死。
 
我甚至去各种寺院忏悔,也想和对方聊天,希望能在轻松的会话中化解掉这个问题。但是真的不敢。一方面是害怕对方要是忘了,这件事重新说出来,不是重新伤害吗?另一方面,是因为自己的懦弱。
 
我总是想到童年时我曾经是一个女性的加害者,我对性别问题了解越深入,我的负罪感就越强。我没有勇气说出来,它们在我心里快要爆炸了,这会成为我一生所要忏悔的。
 
 
“我感觉家庭对我来说不能成为依靠,
孤立无援”
 七七,女,24岁
 

我崩溃了一段时间。整个人情绪很低落,想过自杀。我经常跟家里吵架,拿自杀来要挟他们对我的关注,跟父母的关系恶化得很厉害。我感觉家庭对我来说不能成为依靠,孤立无援。我的父母没有尽到责任,我觉得自己好像被抛弃了,没有得到保护。可他们原本是应该保护我的啊!
 
我从小是留守儿童,寄宿在教师家庭的远房亲戚家。我们那儿的乡村学校有支教计划,那时隔壁住了一个大学刚毕业的支教老师,我放学后觉得孤独会去找他玩。刚开始他对我很好,教我下棋写作业,我比较信任他。但有一天,长辈不在家,他让我到他房间里去。我记得他在看电视,那台电视很小。他让我坐在他的腿上,一边看电视一边实行了那个行为。我觉得不对劲,赶紧挣脱了跑回家。
 
后来几次伤害,也都跟支教老师有关。学了法律后,了解了各种犯罪方式,我才知道那个行为有一个专有名词,叫“指奸”,罪名叫“强奸幼女未遂”。
 
这些事在我身上还可以看到影响,我对异性极度警惕。跟男性的肢体接触会让我紧张不已,任何男性对我外貌的赞美和追求都会让我首先有一种危机感。
 
有一次,我跟我父母和弟弟过年一起守夜,他们和衣睡在我房间,我看到我爸爸的脸,突然觉得非常害怕,不敢闭眼睛。我才清晰地知道我对异性的恐惧。直到现在,我还不能完全确定自己的性取向,没有克服这一点。
 
我跟父母发过脾气,我父母觉得很奇怪。直到23岁生日那天,我才敢给我妈妈讲了这些事。我妈妈当时有一点伤心,一点疑惑,还有一点害怕。她悄悄跟寄宿家庭的长辈沟通,得到的回复是,让我不要告诉任何人,这会让我以后嫁不出去。那时候我已经不期待什么反馈了,因为我马上就要离开家独自生活了,算是给自己一个交代。
 
我是很幸运的。伤害我的是男老师,最后救赎我的也是男老师。我初中面临过差点失学的状态,因为我父母有一点重男轻女,我还有个弟弟。我的班主任为了我能继续读书做了很多努力,甚至会给我他老婆穿不了的衣服。我感觉有人在背后默默保护我,父母没有给我的安全感,我觉得社会上的老师、朋友给我了。所以我学会不给一类人打标签。
 
大学前我的性格比较孤僻,易怒。但我知道我不会一直这样。因为我一直在计划离开家里那个环境。在陌生环境里我是非常外向的,很多正能量会因为你的外向和善良,给出正面反馈。我单独到社会上后,有了很多好朋友,工作上的长辈,都对我很好,给我很多力量。离开那个环境后,我再也不去想他们对我多么不好,我就可以慢慢释怀了。
 
所以我很建议那些受伤害的女孩子离开原来的环境,到一个值得她信任的新环境中去,寻找安全感。新的际遇和朋友,会给你很多勇气和疗愈。
 
我永远不会说谅解、原谅。我不是一个大度的人。有人说这种事情很常见,社会就是这样子的,我永远不会屈服于这个观点。永远不是受害者的错,我希望经历过的人,不要沉溺在伤害之中,我们也可以过上很积极、乐观、美好的生活,不必为别人的错误买单。
 
 
“我是这样走出性暴力阴影的”
 小郑,女,25岁
 

我对这个世界原本是没有信任感的。我跟有类似经历的姐妹聊到,受害者的精神世界的重新建立是最难的部分。我的重建经历几次崩盘,几次疗愈,也是重新获得信任感的过程。
 
我到大学的时候,才第一次上关于性教育的心理课程。那是我第一次崩盘。
 
某一次课上,老师讲课衍生出来一个主题:你童年最痛苦的经历是什么?小组讨论完,我被小组人推上去回答问题,我选择讲述了不那么痛苦的经历——天桥底下遇见露阴癖的事,老师又询问了我有没有做过重复的梦,我讲述了小时候经常梦见怪兽的经历,她将两者结合起来,分析了我的内心状态,同时推荐了弗洛伊德的书。
 
那节课我永生难忘,因为被我封闭的黑暗记忆重新涌现出来了,而且一发不可收拾。我想起了七八岁时,表哥偷看我洗澡,触碰我下体。十二三岁时,他趁我睡着摸我,顶我。我大爹的儿子也对我做过类似的事。
 
被熟人触碰的触感,他把手拿回去放在鼻子下闻的画面,我全都回忆起来。晚上躺在床上,那些片段、画面、触感,全部都在脑海里像是放映片一样,在那里循环。你就睡不着,你好像被绑在一个电影院,前面放着一个放映机,在重复放。你挣脱不了,你想把这放映机关但关不了,你强迫性地在看这些东西。
 
我失眠了一星期。从那时开始,我才真正去整理完自己内心的状况。把过去打碎,再拼接出新的自己。
 
精神重建的第一步是向信任的老师求助。我深夜给她发邮件,告诉她我最近的痛苦的生活和痛苦的源头,其实说是求助,更像是把老师当树洞了,因为我再不输出情绪,会被自己“杀死”。我在结尾说,希望你还是把我当普通学生一样看待吧,因为我讨厌同情的眼神。她确实是这样做的。这样以后,我觉得舒服了一些,有了些食欲,睡眠也渐渐安稳。
 
我是一名编剧。后来在创作剧本过程中,我开始把自己的故事代入,一边写一边哭,通过创作的出口,也得到了发泄。写完剧本我感觉好多了。
 
最终的治愈来自于我工作后的一个同事。他是一个太好的人了,在我本能地怀疑世界的时候,一开始觉得他这种好是装出来的吧,但他用行为一遍一遍告诉我,以德报怨的感觉。他的处事态度真的让我很震惊,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,原来世上还有那么一些可以信任的人,也可以有另一种活法。
 
如果每个人是一杯水的话,水太少,杯子就会一直摇晃。只有水注入到一半以上,他才能真正站出来自我审视。我经历的几个阶段,身边的人带给我的温暖,就是不断为自己注入水的过程。因为自己的一些努力,我感到自己杯子里的水在慢慢上升,现在我回顾那些事,已经可以像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去对待了。

*文中人物均为化名。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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